“所以,我必须让他相信,我是迫不得已才对吕氏一门痛下杀手的。若非如此,他必然会认为我太过残忍无情,然后就会恨我、怕我……”
“让他怕有什么不好吗?”老六忍不住插言,“就是要让他怕先生,他才不会重蹈吕世衡那个白眼狼的覆辙。”
“你错了,老六。当忠诚源于恐惧,就不可能持久。”
韦老六有些迷糊了:“那依先生看来,忠诚……应当源于什么?”
“信任。倘若一个人发自内心地信任你,你还怕他不忠于你吗?”
韦老六似懂非懂:“先生这话,看似简易,实则难解啊……”
冥藏先生目视前方,仿佛是在自语:“人心本就是世界上最难解的东西,你想简单,除非跟死人打交道。”
“先生高见!”韦老六赔笑道。
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时候,奉承话永远是最合适的。
“走!”冥藏先生蓦地掉转马头,鞭子一甩,坐骑发出一声长嘶,向原下奔去。韦老六和其他手下拍马紧随其后。
东方天际露出了鱼肚白,又一个朝阳即将喷薄而出……
第二章白衣
贞观十六年正月,太极宫,甘露殿。
早晨,大雪初霁。柔和的阳光透过一排雕花长窗和敞开的殿门漫进来,给大殿增添了几许暖意。
此刻,人到中年、略显发福的太宗李世民正专注地伏案临帖,手中一管翡翠雕饰的象牙紫毫在洁白的宣纸上虎步龙行。落墨之处,笔力遒劲,气象宏伟。他所临之帖,正是王羲之留存于世的著名行书《快雪时晴帖》。此帖只有四行,短短二十八字。李世民在铺展开的长纸上一遍遍反复临写,一直写到宣纸末端,才意犹未尽地戛然收笔。
“大家,您真是越发深得右军书法之三昧了!”侍立在旁的内侍赵德全一边躬身接过紫毫,搁在笔架上,一边忙不迭地夸赞道,“瞧瞧这字,一个个凤翥龙蟠的,真是倾倒世人、羡杀众生啊!”
李世民欣赏着自己的作品,难掩自得之色,嘴上却道:“‘凤翥龙蟠’是朕给王羲之的赞语,你倒是胆子不小,竟敢拿来对朕说?”
赵德全掩嘴而笑:“老奴笨嘴拙舌,加之胸无点墨,只好借您的赞语一用了,还请大家恕罪!”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说错了话,自己掌嘴。”
“是,老奴该打,老奴该打。”赵德全笑着,作势打了打脸。
“把这帖收起来,给朕换一帖草书。”李世民活动着手腕,伸展了几下胳膊。
“遵旨。”赵德全小心翼翼地收起书案上的法帖,走向李世民身后的一整排书架。
一整排的楠木书架靠北墙而立,架上整齐陈列着一卷卷精心装裱的法帖,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李世民自武德九年后不遗余力从全天下搜罗的王羲之书法作品。迄今为止,已收集王羲之楷书、行书二百九十纸,装裱为七十卷;草书二千纸,装裱为八十卷。
然而,令李世民深感遗憾的是,直至今日,他最想得到的王羲之行书代表作《兰亭序》却依然不知所踪。这些年来,他一直被当初吕世衡留下的那个谜题困扰着,既无力破解,也无法摆脱。就连那起惨绝人寰的灭门案,后来也不了了之,成了李世民多年来难以忘却的一个隐痛。
“大家,这卷《采菊帖》可好?”赵德全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法帖,问道。
李世民正欲回答,一个小黄门快步趋进殿中,躬身道:“启禀大家,魏王殿下求见。”
“青雀来了?”李世民脸上泛出喜色,“快传!”
小黄门答应着退下。
“青雀”是李世民第四子魏王李泰的小名。李泰时年二十三岁,与二十四岁的太子李承乾、十五岁的晋王李治是一母同胞,都是文德皇后长孙氏所生,因自幼聪明绝伦,才华横溢,故而宠冠诸王,最受李世民喜爱。
赵德全见皇帝今日心情大好,便凑上前来:“大家,看来今儿是个大喜日子啊!”
“喜从何来?”李世民闭着眼睛,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做握笔状,举在半空用意念写字。此举既能锻炼臂力和腕力,又能训练专注力,善书者最喜为之。
赵德全一笑,知道皇帝是在明知故问:“听说魏王殿下的皇皇大作《括地志》已经编纂完成、功德圆满了,今儿他一定是给大家报喜来了。”
因李泰自少喜爱文学、多才多艺,李世民便特许他在府中开设文学馆,自行延揽天下名士。贞观十二年起,李泰便在一批硕学鸿儒的辅佐下,开始大张旗鼓地编纂《括地志》。该书是一部大型地理学著作,正文五百五十卷,序略五卷,全面记述了贞观时期的疆域区划和州县建置,博采经传地志,旁求故志旧闻,详载各政区建置沿革及山川、物产、古迹、风俗、人物、掌故等,既有很强的学术性,又对当时大唐朝廷的行政治理大有裨益。
历时三年多,此书终于在年前编纂完成。其实,李世民早在数日前便已得到了消息,所以他当然也知道,李泰今日入宫,应该是正式献书来了。
“德全,你今年几岁了?”李世民闭着眼睛,冷不防道。
赵德全一怔:“回大家,老奴今年六十有三了。”
“你平日养生,都吃些什么补药啊?”
赵德全越发迷糊了:“大家,老奴……老奴除了一日三餐,很少进补。”
“哦?”李世民睁开眼睛,看着他,“那就奇了。既然很少进补,你为何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如此耳聪目明呢?”
赵德全终于听出了弦外之音,慌忙跪地:“大家恕罪!魏王殿下之事,老奴也是偶然听闻的,绝非有意打探,还望大家明鉴!”
李世民淡淡一笑:“慌什么?朕又没骂你,不过是夸你身子骨硬朗而已,瞧把你吓得。”
赵德全趴在地上使劲磕头:“老奴托大家洪福,又一心一意侍奉大家,所以上苍垂悯,才让老奴这把贱骨头多活几年,倘若哪天大家不需要老奴了,老奴立马挖个坑把自个儿埋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行了行了,起来吧,你都说今天是大喜之日了,怎么还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赵德全这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赔着笑脸:“大家说得是,老奴就是嘴欠。”
这时,殿门外响起了魏王李泰中气十足的声音:“儿臣叩见父皇,恭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们都下去吧,朕要跟魏王说说话,任何人不许打扰。”李世民收起笑容,正色道。
“遵旨。”赵德全领着殿里的宦官们躬身退下,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悄然滑落。
甘露殿内殿,四卷黄绫装裱的帛书整齐排列在书案上,李世民手里另外拿着一卷,正坐在榻上阅读。魏王李泰躬身侍立一旁,一直留意着李世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