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本还仰着下巴,一脸盛气凌人,忽地被谢浦成这么一训,整个人都懵了,又委屈又气愤,她这可是帮他出头,竟然还反被骂了一通。她动了动嘴,还没发声就被谢浦成一个威胁的眼神给瞪回去了。她悻悻地闭上了嘴,心里却是不屑,一个残废有什么可怕的?
周显恩挑了挑眉眼,似笑非笑:“哦?顾怀瑾也来了?倒是有些年没见着他了。”
郭氏瞪大了眼,被惊得张了张嘴半晌没发出声。这个周显恩好大的胆子,直呼信王殿下的名讳不说,言语上还敢如此不恭敬。她急忙看向一旁的谢浦成,想他训斥这个蔑视皇室的人几句。
可他一直低着头,对周显恩的话不置可否。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夫人正盯着他,可他明白,周显恩虽然是出了名的狷狂,那也是因为他有那个狂妄的底气。
兆京谁不知道这个周阎王的名头,喜怒无常,六亲不认。就算他残废了,他也是圣上亲封的镇国大将军。大盛被割让出去的九州三省都是靠他打回来的。从军十年,战功彪炳,年仅十七岁时,就将北戎战无不胜的燕池王一剑斩于马下。
他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不容小觑。不少人都误以为当今圣上忌惮他,想要他命。其实不然,圣上是绝不会让他死的,这样一个坐在轮椅上,命不久矣的权臣,可以替她做事,又不会让他的帝位受到威胁。这些妇道人家不懂个中利害,谢浦成在官场混了多年,是一直了然于心的。
“拙荆口无遮拦,大将军莫怪。”他低头行了个礼,自从周显恩来了,他的腰身就没有直起来过。
“她说的对,是我唐突了,您是我的岳丈大人,哪需要向我行礼?”周显恩淡淡地开口,尾音上扬,不紧不慢,却是命令的口吻,“把腰身挺直了,再跟我说话。”
谢浦成指节都被攥得泛白,灼烧感从耳垂蔓延到面部。他还是端正地站在了一旁,只是低着头不做声。
周显恩瞧着他这样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挑眼笑了笑。目光又冷冷地扫过他身旁的郭氏。郭氏被他那样的眼神盯着,莫名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就低下了头不敢看他。
他嘴角划过一丝嘲讽的弧度,欺软怕硬,这样的人,真是多看一眼都嫌脏。他的目光停在了谢宁身上,她就站在那儿,脸上一道清晰的掌印,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指缝渗出鲜血,滴落在雪地上。
他的目光一沉,闪过些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暴戾。
“岳丈大人,不知我夫人做了什么,劳累您这么大动肝火?”他扬了扬下巴,面上还是戏谑的笑,只在眼尾勾着几分冷。
谢浦成眸光复杂地闪了闪,明显感觉到压在他身上的威压更重了。周显恩这是摆明了要为谢宁撑腰了。他袖袍下的手紧张地摩挲着,半晌没有整出回言。
这让他如何回答?他身为父亲,教训谢宁,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他若是说了,岂不是在挑起信王和周显恩之间的矛盾?届时他是两边都得罪了。一边是自己的面子,一边是周显恩的威压,他实在难做。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了半晌,在听到周显恩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后,他一咬牙硬着头皮开口:“大将军严重了,是下官一时糊涂了,下官不该对宁……尊夫人动手。”
周显恩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尾音拖长。坐直了些,还是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他的指甲:”看来,我这个大将军的面子是越来越不值钱了,谢大人倒是满不在意的样子。”
谢浦成的腰弯得更低了:“大将军言重了,您劳苦功高,又有谁会对您不敬呢?况且今日是宁儿回门的日子,也是一件喜事,万万不会伤了和气。宁儿她是您的夫人,自然无人敢委屈她。”
周显恩往后靠了靠,唇角勾笑:“您刚刚说什么,再大声点,本将军听不清。”
谢浦成面色一僵,却在周显恩冷冷的目光中低下了头,面色涨红:“下官有错。”
周显恩冷笑了一声:“你又不是冒犯了本将军,对着我说这些话作甚?”
谢浦成抬起眼,就见得周显恩低着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一旁的郭氏眉尖紧蹙,实在忍不住开口:“周大将军何必咄咄逼人,今日是家宴,还是该和气些……”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得周显恩扬了扬下巴:“原来这就是谢大人的家风,一个继室,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本将军指手画脚了?”
郭氏一愣,面上又羞又愤。可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旁的谢浦成身子一僵,急忙冲她大喝:“大将军行事,也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够置喙的么?”
郭氏被他吼得呆住了,满眼的不可置信,眼眶慢慢就红了起来,瞧着是柔弱可怜。
谢浦成见她如此神情,心头又不由得生起一阵怜惜。可周显恩还在一旁看着,这冲撞之罪,今日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
他低着头,腰身弯折,恭敬地道:“下官治内无方,让您见笑了,实在惭愧。”
周显恩抬了抬手,不冷不淡地道:“谢大人所言有理,既然以往治内无方,那就现在好好教教你夫人规矩。”
郭氏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显恩。他凭什么罚她,这人还有没有王法?
可一旁的谢浦成没有为她求情,只是点头称是对于郭氏望向他的目光,也只当看不见。周显恩性子乖戾,行事作风跟个疯子一样,睚眦必报。
他心中又有些烦闷,谁不知道周显恩不能惹,偏偏郭氏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去顶撞他。看来他平日里真是太过纵容她了,竟让她如此失礼。
他眉头紧锁,对着一旁的郭氏铁青着脸道:“你今日如此有失妇德,还不快给我去祖宗祠堂好好思过,好好记住,日后谨言慎行。”
“我……”郭氏气结,她是在为他帮话,如今倒成了她的过错了?她的女婿可是堂堂的信王殿下,她凭什么领罚?
见她没动作,谢浦成眼中阴郁更甚。平时见她聪明,今日怎生得如此蠢笨?
郭氏瞧着他第一次对自己如此发狠,吓得她身子一抖,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掉。谢浦成一慌,按捺不住对她放缓了神色。
“哭得难听死了,再发出半点声响,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周显恩皱着眉,似乎有些不悦郭氏的哭声。
郭氏吓得身子一抖,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声音了。因为哭得太狠,脸上的胭脂水粉都花了,乍一看跟个鬼一样。
周显恩皱了皱眉,有些嫌恶地道:“给我滚远点。”
郭氏捂在胸口的手狠狠揪着衣服,最后还是低着头应了。慢腾腾地去了祠堂领罚。只是走之前,余光恨恨地落在周显恩身上,她过几日就去告诉信王,让他好好治治这个该死的病秧子。
周显恩转动了轮椅,慢慢靠近了谢浦成,在他惊恐的眼神中,以手托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岳父大人已经做了十多年的国子监祭酒了,这兆京待着也甚是无趣,不如我向陛下请旨,让您一家老小出京去,换个地方为官,您意下如何?或者您干脆在家好好休息,颐养天年?”
听到他的话,谢浦成脸色一白,当即就跪了下来,额头冷汗涔涔,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大将军恕罪,臣在兆京待得习惯了,只愿做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不敢有别的奢望,怕是要拂了大将军的好意了。”
他这样说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快要吓得喘不过气了。他这样的四品官,若是真得罪了周显恩,还不是任他搓圆捏扁?
他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当上国子监祭酒。要是被贬谪,那这辈子都完了。
瞧着谢浦成这副被吓坏了的模样,周显恩嘲讽地轻笑了一声,刚刚打自己女儿的时候倒是盛气凌人。
这种人,真是让他觉得恶心。
周显恩仰起下巴,冷冷地道:“既然想在兆京待下去,那就好好受规矩,什么人是你能碰的,什么人是你不能碰的,从今日开始,就给我好好地记住。”
谢浦成急忙将头垂得更低了,连声道:“大将军所言极是,下官绝不敢有忘!”
见他还算老实,周显恩就没心思再去搭理他了,淡淡地开口:“不是要备家宴么?既是我夫人回门的好日子,您还待在这儿作甚?”
这种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反胃。
谢浦成愣了愣,随即应道:“大将军所言极是,下官这就去准备”
说罢,他就赶忙起身,如释重负一般急忙走了,还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手腕上被周显恩那颗青枣打中的地方已经是青紫一片了,隐隐作痛。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忙就退下了
花厅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缝隙的声音,呼啸而来。白茫茫一片里,只要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周显恩沉默了许久,冲谢宁扬了扬下巴,漫不经心地开口:“过来。”
谢宁一直失神地站在原地,直到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才抬起了眼,正对上周显恩的目光。他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虽面若寒霜,眼神却再无冰棱。
她低下头,慢吞吞地向他走了过去。淡紫色的袖袍下,被割伤的手指已经不再渗血了。她颔首立在轮椅旁,没有说话。周显恩伸出手,指尖就抵在她的面颊上,冷得有些刺骨。谢宁一惊,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眼睫微颤,泪珠就抖落下来。
眼泪滴在他的食指上,有些灼人,他神色恹恹地开口嘲讽:”为了这么些人哭,真是蠢。”
谢宁低垂眼帘,没有反驳。可抵在她脸上的手指复又往上移,轻轻地为她拭去了眼泪。他的指腹带了薄茧,有些粗糙,动作却出奇的温柔,惹得她身子一僵。
“记住,你是我周显恩的妻。要哭,也只能为我而哭。”
没等谢宁回味他话中的含义,停在她脸上的手就收回了。她抬起眼睑,愣愣地看着周显恩。四下的寒风裹挟冬雪而来,尽数灌进他的衣袍内。
他只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脸不耐烦::“日后谁敢对你不敬,只管还回去就是了。你就算是将天都捅出一个窟窿来,也有我给你补上,怕什么?向来只有我周显恩踩别人的。你是我的人,谁欺负你,你就给我打回去,出了事,我担着。”
周家人也好,谢家人也罢,他的夫人就不是给别人低头的。
谢宁压低了眉头,轻声道:“将军,谢谢你,我……我没事。”
她越是这样,他心中的气闷就更甚。他忽地伸出手,抚上她的左脸,上面还留着清晰的指印。谢宁微睁了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只见他挑眼笑了笑,手指掐了掐她的脸:“这样也没事?”
谢宁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的水雾越积越多,汇成一大片,却被她强忍在眼眶里。眼前的周显恩越来越模糊,她没忍住哽咽着开口:“疼。”
周显恩的手一松,他冷着脸开口:“疼就给我哭出来。”
谢宁和他四目相对,手指握着的玉佩碎片扎进了掌心。她忽地低下头,肩头不住地颤抖。良久,久到耳畔只剩下萧瑟的风声,眼泪才啪嗒啪嗒地落在雪地上。她很疼,脸上疼、心里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厌恶她,因为她那张和她娘几分相像的脸。她以为只要她收敛性子,打断爪牙,不争不抢,父亲总会喜欢她的。可她错了,无论她怎样小心翼翼,她始终是被厌弃的那一个人。
她挡着脸,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泪水从指缝渗出,哭到最后她已经感觉不到周围的事物了。只隐约觉得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她的头上,掌心蔓延开浅浅的暖意。她身子一僵,眼泪更加肆虐。
风吹过一树的繁花,雪凝子混着花瓣落下。周显恩低垂眼帘瞧着她,谢宁低着头,水渍凝在眼睫,因为哭得太凶而抽噎着。良久,她才握住了周显恩的袖袍,嘶哑着嗓子开口:“将军,我们回家吧。”
谢家于她,除了她哥哥,已然不再有什么牵挂了。谢浦成再如何,也是她的父亲,今日算断了最后一点念想。从此,她也不会再寄希望于他了。
她知道有周显恩在,待会儿她父亲和郭氏肯定不敢做什么,反而要对她毕恭毕敬地。可她真的很累了,已经不想再去管这一家人如何了。
他们恨她也好,怕她也罢,已经和她没关系了。
周显恩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冷冷地道:“这样就回去了?”
谢宁轻笑了一声,抬起头,眼眶有些红:“窗台上的梅花该换水了。”
周显恩的身子一僵,眼神也飘忽了一瞬。好半晌,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那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