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装裱后,李涿带着画慕名去拜访大臣、书法家、字画鉴赏家柳公权。后者大惊,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此画是失踪几十年的张萱的名作《石桥图》:“你何以有此画?”

李涿也吃惊不小:“是在保寿寺意外得到的。”

柳公权定了下心神:“如此说来就对了。张萱作此画时,还未进入宫廷,而是在做信安郡王的幕僚。当时曾随郡王游石桥,绘成此画。开元年间(公元713年~741年),郡王将其献于玄宗。到天宝年间(公元742年~755年),玄宗又将其画赐予高力士。而保寿寺,正是高力士的旧宅。”

这幅画在开元年间诞生,到“安史之乱”失踪,再到宝历年间被发现,首尾不过百年。但由于该画极尽天工之美,所以在当时就已经价值连城。

李涿当然很愉快,但高兴了没多长时间,就有皇家禁军神策军将领找上门。

将领:“听说你最近在保寿寺得到了一幅画?”

李涿:“你们是……”

将领:“把画交出来吧。”

李涿:“为啥?”

将领:“我们是带着圣旨来的。”

原来,那叫宗牧的僧人后来觉得不对劲,于是将事情报了官,说被换走的有可能是一幅皇家名画,于是敬宗皇帝派神策军将领来查,发生了上面的一幕。

这是令人愤怒的一幕。但可怜的李涿,除了把心爱的画交出来还有什么办法吗?

敬宗在史上以任性贪玩著称,有三个爱好:打马球、捉狐狸、看百戏。其实,还遗落了他一个非常正经的爱好,就是喜欢字画古董。但你也不要认为他就多高尚。皇家收藏字画的传统始于太宗李世民。世民酷爱字画,尤喜王羲之举世皆知,在贞观年间(公元627年~649年),他专门下诏,派人到民间搜罗字画。此后,成为唐朝历代皇帝的传统。

所以,在成为传统后,一旦有人意外收藏了名画,就有可能被皇家“征”了去。

在当时,甚至发生过打着皇家或权贵的名号进行欺诈的案例。

东晋画圣顾恺之作有著名的《清夜游西园图》,这幅画一直流传到中唐时代,为大臣张惟素(曾任礼部郎中、工部侍郎、左散骑常侍)收藏。元和年间(公元806年~820年),宪宗召张惟素进宫书写《道德经》,张给皇帝带去一件礼物,就是这幅价值连城的名画。

不承想,这幅名画后来被一个叫崔谭峻的宦官从宫中又偷了出来,低价卖到了民间。

张惟素之子叫张周封,著有《华阳风俗录》,是段成式、李商隐的好友。《酉阳杂俎》中的很多故事线索都是他提供的。

段成式几乎就是唐朝最博学的人了,他有句名言:“以君子耻一物而不知。”但是,很有些时候,在遇到无解的异事或不认识的器物时,他都要请教张周封。由此可见此人也着实是很厉害的。

唐文宗开成年间(公元836年~840年)的一天,他闲逛长安东市,有人拿着《清夜游西园图》想卖给他。可以想象张周封当时惊讶的表情。他马上付给那个人几匹绢,把父亲曾收藏的这幅画又买了回来。

过了一年,有人大声敲门,开门后,张周封看到几个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仇中尉(权宦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愿意用三百匹白绢换你的《清夜游西园图》。”

此时的仇士良,上欺天子,下凌宰相,谁人敢惹?张周封没办法,只好把那画取出来,交了出去。第二天,果然有人如数运来了白绢。故事还没完。后来,有一天,张周封见到仇士良,稍带讽刺地问:“中尉可喜欢那幅画?”

仇士良一头雾水。最后一交流,张周封才知道冤枉了仇,而是中了他人的欺诈。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当时在扬州负责盐铁的官员叫王淮,私下里也是个收藏家。有一天,当地有人求其办事,王推脱不过,便随便说了一句:“如果你能把顾恺之的《清夜游西园图》给我弄来,你所说的事便不在话下。”就这样,那人冒充最有权威的仇士良,把《清夜游西园图》从张周封那里诈取。当然,这一切在王淮出事后才真相大白。但此时,该画又已辗转至别人之手。

张周封面对的是假神策军,而李涿面对的则是真的。

得到《石桥图》后,敬宗皇帝喜欢得不得了,每日把玩,叫人将其张挂于云韶院(唐宫设有练习流行歌舞的教坊,称宜春院、云韶院),被定为大唐之宝。在名画家辈出的唐朝,一幅山水画何以受到如此大的重视?

现在,我们看看这幅画到底画了什么。画名为《石桥图》,所绘石桥在哪里?

石桥在唐时名胜烂柯山。烂柯山有很多座:河南新安、广东肇庆、四川西昌和达州、福建延平、陕西洛川、江苏吴县、山西沁县都有烂柯山。但有石桥的,唯浙江衢州西安县城南二十里的烂柯山。此山“黛峰翠嶂,景极幽邃”,在道教“三十六洞天,七十二天福地”(唐杜光庭《洞天福地记》)中属于“青霞洞天(第八洞天),烂柯福地(第三十福地)”。烂柯山的名字是唐宪宗元和年间才有的,此前一直叫石桥山或石室山。

关于烂柯之名,道教秘籍《云笈七签》中说:“烂柯山在衢州信安王质隐处,为天下洞山第三十。”这里有一个典故:南北朝任昉作有志怪《述异记》,里面记载西晋樵夫王质入山伐木,见童子弈棋,因而置斧观棋。当王质拾斧欲归时,斧柄已朽烂。回到家,发现已沧桑变化几十年。有一年,刘禹锡在扬州碰到白居易,席上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就曾用过这个典故:“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烂柯山上,有寺叫石桥寺,有观名集仙观,有洞称青霞洞,从寺观踏石阶而上约千尺,达到峰顶,可以看到有长条巨石在云雾间横跨如虹,这就是唐时非常有名的石桥仙境,也就是传说中王质所到之处。诗人孟郊曾专门写有《烂柯山石桥》一诗:“樵客返归路,斧柯烂从风,唯余石桥在,犹自凌丹红。”

玄宗开元年间,张萱为信安郡王李祎的幕僚。李祎是吴王李恪之孙。李恪即李世民第三子。李祎少有令名,又长于军事,曾任兵部尚书,西败吐蕃,北攻契丹,战绩非凡,但后因事受牵连,在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左迁衢州刺史。就是这期间,他游览了境内名胜烂柯山,张萱亦跟随前往。

张萱本是关中人,初到江南,激赏于明山秀水,而烂柯山不但有王质的传说,也是神话中炎帝的雨师赤松子跟其小女少姜修炼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这眼前的山川确实极为秀异:群山之上,满目葱翠,石桥凌云,花木丛生,灿若云霞,又有飞瀑清流,松盘鸟鸣,令人神飞杳杳。张萱为之陶醉,回去后一气呵成作下《石桥图》。烂柯山景色深幽,一如仙境,该画的模样,也就可以想象了。

李祎非常喜欢这幅画,把它献给了玄宗,玄宗又赐予宠臣高力士。但高力士不识货,得画后随便塞在了一个地方。后来,他的宅子舍为寺院。再后来,“安史之乱”开始,这幅名画被塞进了破瓮中。

不过还好,在上面的故事里,人们都是识宝的,没有把这稀世作品糟蹋了。

但是,你也得承认,任何时代和任何领域都有菜鸟。比如《酉阳杂俎》中记载的另一个故事:平康坊菩提寺在宰相李林甫宅西,李每年过生日,都请寺僧为之设斋。有一僧人曾为李诵经,被赏了一副名贵的马鞍,后来卖了七万钱;又有一僧,也奔着赏物也去了,但李只给了他一颗长数寸的朽钉般的物件,僧人大失所望。

僧人把那东西拿到西市去卖,一来自域外的胡商发现后惊道:“这是从哪得到的?我一定得买下,不划价!”

僧人想了半天,说:“你就给我一千钱吧?当然,如果你觉得高,我们还可以商量。”

胡商笑:“这样吧,我给你五千钱。”

僧人大喜,把那东西交给胡商,后者拿到手后,说:“此为佛之宝骨,价值连城。”

那自以为得了便宜的僧人,想必只有愣神儿的份儿了。有人说,李林甫怎么会拿佛祖的舍利随便送人?或者说,他也不识货?

佛祖圆寂后,真身化作五彩舍利,分三种:肉舍利、骨舍利、发舍利,一共有八万四千份,被印度阿育王遣使分赠各地。而玄宗时代,长安作为世界的中心,云集了天下至宝,所以作为皇帝宠臣的宰相李林甫,拥有一段佛祖的舍利也不是稀罕事。

回过头来再说张萱。张萱虽然名盛,但正史上并无传记,唐朝张怀瑾所著《画断》中有零星记载:“张萱,京兆人。尝画贵公子鞍马屏帷宫苑子女等,名冠于时。善起草,点簇位置。亭台竹树,花鸟仆使,皆极其态。画《长门怨》,约词虑思,曲尽其旨。即金井梧桐秋叶黄也。粉本画《贵公子夜游图》《宫中七夕乞巧图》《望月图》,皆绡上幽闲多思,意逾于象。其画子女,周昉之难伦也。贵公子鞍马等,妙品上。”

唐人重石桥风景,张萱又是画中大师,所以《石桥图》才如此受时人青睐,一如画中之《兰亭集序》。当然,没有人知道这幅名画最终的结局。四十多年后,黄巢乱起,帝国风雨飘摇,兵荒连接日月,士民死伤无算,长安时代画了最后的句号。在连命都朝不保夕的日子,在拿银子都没地方买干粮的时代,又有谁会留意和想到一幅画的命运?那《石桥图》就带着张萱的梦想和所有热爱它的人的目光,沉进了历史深处……

第三卷鬼迹:

夜幕下的魅影

姜皎望着那张脸。

那是一张多么美艳而白皙的脸。

望着望着,姜皎竟下意识地出了身冷汗。这时,女子一路舞动着,捧得美酒献于案前,姜皎干笑了一下,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