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七)(1 / 2)

十年沉渊 四木 3362 字 17天前

乌衣台,乌衣巷,丁香花落纷纷扬扬。

谢开言绕着桥梁、河道、街巷、城墙走了一遭,拍了拍每一块斑驳的石头,没说一句话。

阿照跟在身后,不解问道:“怎么了?”

“华朝又在打仗,这次遭罪的是北理。”

谢开言停驻在城墙之上,远望青色天空,遥想远远的北方那场征战。她的国君,不出意外地采取作壁上观的政策,不发兵救援理国边境,与先前聂无忧的做法如出一辙。

“谢一,你在叹息什么?”

谢开言看看比她高出半头的阿照,笑了笑:“还是阿照了解我。”

她叹息的是自己空有武力却无用处。即使战胜了叶潜,国君依然强压她低头,不准她带族人做任何事。南翎像是在风雨中飘摇的大树,根基已被撼动,她还必须清醒地看着它,慢慢倒地,慢慢腐朽下去。

谢飞勒令谢开言不准外出,谢开言将地下钱庄分布图与金徽印章交给阿照,拍去她肩头的花瓣,将她赶出乌衣台。

文太傅穿着落拓青衫走来,告诉谢开言,外面征战连连,很多华朝百姓与北理流民迁入了华西求生存。谢开言不禁问:“华朝势大,一直与我国和北理争战,难道从来没想过让自己的子民过上安稳日子?”

文太傅叹息:“当朝皇帝是武将出身,嗜战,历年发动开边拓疆之争,哪里顾得上子民。倒是老皇帝定下的储君,华朝的大皇子,心怀慈软,常常劝谏皇帝不可涂炭生灵,大概等大皇子继位之后,我们三国的争战就可以稍微松缓下了……”

谢开言想起叶潜的身世,默然半晌。

文太傅道:“就怕华朝还有厉害人物,不让从文厌武的大皇子掌权,比如那公子沉渊,据闻声名已超皇裔之上。”

谢开言低声道:“难道他想取而代之?”

“谢姑娘在念叨什么呢?”

没听清的文太傅走回来,呵呵笑道。谢开言忙将他推走。

文太傅随即应谢飞之邀,去校场观摩箭阵马仗,谢开言思前想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乌衣台刑律堂前。

谢开言跪在地向谢飞请求发兵驰援北理,遭拒绝。她再提议去皇宫当面向国君请命,又遭拒绝。

“既然叔叔不准我作为,那便让我辞去族长一职,我宁愿去华朝做平民。”

谢飞刚从校场回来,黑袍敛着一层风沙。听到谢开言这样说,他十分震怒。“为什么?”

谢开言伏地而拜,不让他看到她的脸。“我爱上了叶沉渊。”

“荒谬,简直是荒谬。”谢飞甩袖走进刑律堂,留下谢开言跪伏在地大半个时辰。与谢开言一同去青龙镇的弟子领命回报,证实了谢开言追逐叶沉渊的种种事宜。

谢飞只身站在暗沉沉的内堂里,闭眼沉思一刻,再走出大门,就变得怒不可遏。他一掌击向谢开言头顶,逼得她口吐鲜血。但她只倔强地跪立着,不说任何话。

随后,谢飞焚香从祠堂请出三道脊杖,不顾文太傅的劝阻,用严整声威唤来众弟子观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道沙尘棒过去,谢飞走到谢开言跟前,冷声问:“悔不悔?”

谢开言满身沙土匍匐在血水里,忍痛道:“不悔。”

中间十道铩羽棒打碎谢开言肩胛,谢飞又问:“去不去?”

谢开言咬舌保持清醒,哑声道:“必去。”

最后十记还魂棒敲击下来,她的血水淌进玉石阶板里,浸染着夹缝中生长的女菀花,随风摇曳成凄凄碧色。

谢飞沉默良久,问道:“回不回?”

谢开言痛得说不出话来,终于没有回答这第三个问题。

谢开言蹒跚走出乌衣台时,晚霞漫天,风声缱绻。她的鲜血薄如细缕流下,无声淌在街巷里的一方方石砖上,模糊了五万个镌刻的名字。

休养三个月后,她奔赴肃州,与谢族其他五堂弟子一起共计二十人,投身荒漠历练生死。只因谢飞说过,想推卸族长之责,必须通过两重考验。

夏日炎炎,沙砾烧得快起了火。

谢族一行人已经走了十天,脚底磨出血泡,伤口反复愈合,化成厚厚的茧。满眼看去都是沙砾,连绵起伏,隐向未知的天边。昼夜温差如此大,不断有弟子晚宿在沙地上,天明时已经冻得僵硬。即使还有神智清醒的人,也必然聚集起全部力气,用石块砸醒埋在沙洞里的谢开言,嘶声道:“大小姐,带上我的水,走出去。”

谢开言也累得疲软,只因心底有执念,她总是费力爬出沙子,去拉着手脚冰冷的弟子们。到了第十五天时,她拖不动任何一个人,昏死一刻后,她在滚烫的风里醒来,然后爬出沙漠。

沙霭沉沉,似乎总有人在轻声唤着她,再朝前一步,就能见到他。

她知道那是错觉,但依然坚持朝前走。

半月后,瘦了一圈的谢开言走进百花谷,来不及休养一天。

桃花障是片山林水泽地,粉红霞彩氤氲,片片凋落绿苔上,撒出一条凄清的路。她穿过茫茫雾气,逐渐迷失了方向。

“叮”的一响,传来清脆水滴声音,四周极静,她环顾左右,竟然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母亲穿着淡蓝衫裙,鬓角的发拢得整整齐齐,就像每晚在灯下缝钉的针脚,细密而雅致。

“小囡,回去吧,这条情路不适合你。”

母亲的衫角随风卷了一下树枝,花瓣便滚落一颗晶莹的露珠,砸在溪水中,鸣奏出清响。

谢开言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当年的祖父,也是这样对母亲说的吗?”

母亲微微一笑:“我为了追随到你的爹爹,落得众叛亲离。”

谢开言摇摇头,努力从幻象中拾起片刻的清醒。“那母亲为我唱首歌吧,送我走出去。”她越过母亲身旁,继续拂开花枝,朝着白雾中走去。

“蛐蛐儿翅膀驮月亮,小花儿淡淡香。星星睡着云朵儿追,草蜻蜓飞出光。娃娃踩着露珠走,灯笼笑得响。咦,手心儿凉,手心儿凉,等着姆妈抱回乡。”

谢开言的耳中一直回荡着《灯笼曲》,温婉的声音送着她走出迷雾,使她战胜了幻觉。

终于,雾气变稀薄,粉红桃花披散云霞,焕发异彩。

谢开言的内力抵挡不住沙毒和寒气的两重袭击,一度迟缓下来。她艰难抬头,看着面前着月华素袍的身影,问道:“你是真的吗?”

叶潜伸出一只手,容颜一如既往的冷漠,但眉眼流淌出温清之色。“来,再走一步,就到我身边。”

她用力迈开那一步,伸手去抓,眼前的残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了。

日暮,谢开言坐在桃林下,奄奄一息。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姑娘嬉闹的笑声,似乎是浣衣归还。她睁开眼睛,沿着溪水蹒跚走去,至天明,到达温暖的人间。

迎接她的是满谷灿烂的鲜花和一张动人的笑脸。

“呀,竟然有人从瘴气里走出来了呢。”十六岁的姑娘拂动淡纱裙跑过来,拉住谢开言的衣袖,笑道,“那你就是我们百花谷的贵客。”

百花谷百年来都未曾接待过涉水渡过桃花障的人,因为没有人能活着出来。谢开言一出现在谷底,便书写了一个奇迹。

谢开言继续朝前走,额头烧得厉害。

笑意盈盈的姑娘挽留住她,说道:“你想去哪里?我送你。”

花双蝶雇了一辆马车,带着昏迷不醒的谢开言来到汴陵。去皇宫交付绣娘职务后,她请来大夫替谢开言医治。

数位大夫把过谢开言的脉象,都摇头说:“染了两种奇毒,活不下去了。”

花双蝶看看发色逐渐衰颓的谢开言,咬唇道:“还能支撑多久?”

“一个月。”

深秋汴陵花果缤纷,谢开言服下一些补身的水药,精神气色稍微好转,就像夕阳返照山峦,在周身刷出了些许明亮。

“谢谢。”这是她对花双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