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给本宫回去……”
平怀瑱伫立原处,一动不动地听着,正欲开口应声,又见垂帘低掀,是雁彤自内行出,及时将他劝下,带去殿外说话。
偏是盛夏时节染此顽症,皮表之苦更不耐受,平怀瑱牵肠挂肚,与雁彤立在廊外时,双眼仍隔着道道门窗望向内里,不愿错过半点儿动静。
雁彤将他真心实意尽收眼底,忧心轻叹,手至身侧福礼相告道:“太子有心了,您来此一趟皇后娘娘已得宽慰。但天花实易传染,太子体贵,稍有差池只会令娘娘心急如焚。太医说了,娘娘当需静养,太子权当为了娘娘安心,这便回旭安殿去罢。”
雁彤一席话道得他无以辩驳,是令他当真进不得内殿,否则若扰了皇后休养以致病情加重,更会使他悔愧难当。
徘徊之际,雁彤又道:“奴婢幼时曾患天花,绝不会再患一回。太子放心,奴婢定亲身照料皇后娘娘,娘娘自有神佛照拂,必能吉人天相,病去无忧。”
平怀瑱听来好受许多,至此彻底为她所劝服,拱手一拜。这一礼之下惊得雁彤忙俯低身子回拜于他,复又得他叮咛数句,定要好生照顾皇后。
临行前平怀瑱绕至窗扇之外抬声问安,终肯离去。
夜月明朗,凤仪殿外李清珏垂袖靠墙而立,清辉如水,漫身淌过。
平怀瑱行上前来,携他回殿,听他于身侧明知故问:“太子问了?”
平怀瑱摇头。
“太子可有入殿探望?”
“不曾,”平怀瑱又摇头,随之忧心忡忡,“母后不愿见我。”
此话之后两相沉默,李清珏一路无言随他回到旭安殿里,踏入庭院后不急入室,站在院中听着躁耳蝉鸣,仰头望月,赏薄云如絮轻缠月腰。
平怀瑱往前行罢两步,察觉他未跟来,又折回一旁陪他立着。
直仰得累了,李清珏才垂首侧眸,予他第三问:“太子方才,为何令我候在凤仪殿外?”
平怀瑱回道:“你不曾患过天花,岂可冒险。”
“太子作此考虑,皇后又何尝不是。”李清珏侧身向他,眸底是多日不见的郑重其事,毫不避忌地与他直言道,“倘若今夜未生异数,想必太子已与皇后和盘托出。太子为解心中症结,冲动之下向皇后寻求真相,然真相是也非也,于此之后又有何差别?太子仍是嫡储,世人所知,太子生母只可是逝去多年的静妃,唯有如此,太子与皇后,甚至宫外那两位,才可保一生安泰。”
平怀瑱何尝不明其理,只是一时之间将自己囚困桎梏之中,不愿破茧自出。
李清珏许久不曾说过这样多的话,确是不忍见他痛苦才与他阐明。
这世如地狱,情、理、忠、义难全,李清珏早已不得不堪破为人之道。
他与平怀瑱,许在外人看来皆有富贵盈身,尤其幼年时候,数载不缺衣食,高高在上。人若分三六九等,他二人必是上等,有贫贱者躬身伺候、为奴为婢,无忧无愁。
然天有不测,他得到多少便失去多少,亲眷不再,富贵幻散,到头来万事一场空。唯握手中的,不过皇权厮杀,及与平怀瑱不可为外人言道的荒唐情意。
眼下平怀瑱身世渐渐浮出水面,他便恍悟,平怀瑱与他,恰是同命同苦。
平怀瑱沉吟良久。
夏夜渐凉,两人于院中比肩而立,静默近一个时辰之久。
平怀瑱倏如开雾睹天。
兴许仍有不快不甘,却再无怨无怪。想他出生至今,看似行路坎坷,实则始终为人庇佑——养母坚韧,诡谲深宫替他挡煞斩祟;亲母隐忍,温润妇人为他成鬼成魔。
今更有亲弟在世,天真烂漫,心纯无垢,愿信他、敬他、护他,视他最为紧要。
一席童言,字比千金。
他自该知足,且知从此往后,牵绊愈重……
因抖生天花一事,皇后始终不知平怀瑱已揣得身世之谜,却在短短两日间病状愈趋恶化,时于床榻间体热发烫,烧得不省人事。
凤仪殿中宫人又染了两位,各宫避之不及,生怕那要命天花何时便会透墙而出,传到自己殿里。
曾患过天花之人不会再受传染,宏宣帝便于万千宫婢中寻来数位,遣入凤仪殿伺候。然雁彤难予信任,仍诸事亲为,日夜留守榻旁,唯恐何人趁虚而入加害皇后,却忘了自己不过一介凡人,虽不会再为天花所染,但操劳之下亦会病倒。
凤仪殿中愈发郁气弥漫,太医院医师恐皇后凤体因无人详加照料而倍受折损,为免届时罪条加身,斗胆向宏宣帝谏言,下旨召皇戚入宫侍疾。
风声一出,各家夫人无不惊出一身冷汗,就连皇后娘家妇人也都在一夕之间接连抱恙,无人甘愿以命涉险。
宏宣帝耐性待上半日,怒火难抑之际,忽闻王公公来报,道是凤仪殿里已有皇戚请愿侍疾,且行囊物品俱已搬入殿中偏房,誓有长伴皇后之志。
宏宣帝欣慰之余好奇不已,道罢“重赏”二字后愈感疑惑,不知哪家夫人竟有如此胆量,将领旨离去的王公公唤回问道:“是哪家夫人入宫侍疾?”
王公公微一迟疑,脑里浮起那妇人求他代为隐瞒之话,知威威天子必是瞒不得的,万般无奈,只可如实告道:“回皇上,是……承远王妃来了。”
语罢一片诡异之静,王公公斗胆抬眼,对上宏宣帝盛怒双眸,见那眼底笑意已转瞬无踪,寒如冰窟。
御书房桌案之上的琉璃玉塔,无辜承了天子之怒,一声惊响碎裂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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