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灵素在家里待的时候也多了,同左邻右舍也熟悉起来。她家后头巷子里,有一口公井,常有媳妇姑娘们聚在那里洗菜洗米,若是洗衣裳多半都在小清河里洗。人人挎着篮子拎着个小板凳小马扎,一边择菜挑米,一边说话。有时候菜都洗好了,太阳好,做饭时候还早,便也不急着回去,只在那里闲话。
灵素才知道这县里还有好几处公磨坊的,有用水的用风的,还有使牲畜拉的。有官办的也有人家家里开的,不多几个钱,就能磨面舂谷。她又好新鲜,便跟着人家一同去磨了糯米粉、炒了黄豆粉米花,还买了好几捆甘蔗,都熟悉了,几家要打年糕的时候,也来邀她,她同方伯丰商议了,也跟着打一甑。这年糕就费劲了,先得泡米,糯米同粳米二对一泡过一昼夜,那米粒儿拿手就能捻碎时才算好。滤掉水,上石磨磨成浆,拿布袋子装了吊起来滴干水。把米粉拿出来,这会儿都结成块了,需得都打散揉碎,这才上笼蒸。
蒸完了出来的叫做蒸粉,还得经过捣制,相融成团,光润如玉,才算成了。压模的压模,切块的切块,这就是德源县的水磨年糕了。
灵素开始只说要一甑素年糕,后来看人家还有蒸花年糕的,她就坐不住了,到底还另外蒸了一甑猪油白糖的,一甑红糖赤豆的。那素年糕一甑是二十斤的,这花色年糕做法不一样,不是捣出来的,却是用粉一层层蒸出来的,这一甑是十斤的。这么着,一家两人的小门小户,竟足备了四十斤年糕,不晓得要怎个吃法。
那做年糕人家的大娘直嘱咐她:“这得等放到明日才能凉透,凉透了再切,要不然切口不平可难看得紧。”
灵素答应的好好的,出了门就都收灵境里了,到了家先挖了一块吃。猪油白糖上头一层桂花,那个香甜,把她美得不行,一边嚼一边念叨:“这做人可真好,也值当来一趟啊。”
等方伯丰回来,给方伯丰也切了一块吃,果然一张床上出不来两样人,都吃的舌头舔鼻头,差点商量着再多打一甑!幸好方伯丰还算识数,只好说:“等以后家里人口多了就多打点儿!”也不知多少人家求个多子多福实在是为这个来的?
腊八这日,自然也要跟着折腾折腾。说是腊八粥,实在腊月初七这日就开始了,炭火焐着熬过夜,第二日一早就成了腊八粥了。
灵素听了七娘的那番话,这里头米用的方伯丰领来的廪给,进了腊月,方伯丰又分了两回东西。一回是官学里的廪给份例,一回是农务司同河运那边给分的一些年货。灵素认得都是他们百杂行之前官集上卖的东西,想来是有剩下的,各司就得些年下福利。
另外的莲子、菱米、核桃仁、松仁、银杏之类,都是灵素从山里采来的。连着果子干也有几样是山里得的。这还是她听了七娘的话,从灵境里取出来的鲜果,切片拿细竹枝子穿起来晾干,就备着这会儿使。
就这么熬了陶罐子里一罐子,这回她机灵了,知道先打听一下。这腊八粥也有邻里间相互尝的,却不是定例。倒是富贵人家家里讲究,也讲究腊八礼,那可不止是粥的事儿了!
年糕腌腊都有了,喝完了腊八粥,两人就正经预备起过年的事儿来。
就这时候,艳阳天忽然没了,腊月初十那日刮了一夜大风,那风冷得跟刀子似的,这德源城就这么被活活吹凉了。灵素晚上醒来,只觉着自家的被子怎么好似薄了许多轻了许多,往方伯丰那里偎一偎,他也蜷成一团睡着呢。
她这才迷糊着醒过来,听着外头寒风呼啸声,心里一震,默默流泪:“原来你还有后招啊……”
脑筋一抽就要裹上斗篷,想想边上的方伯丰,叹一声,从灵境里取出一床前阵子晒好的被子来盖上了。这被子刚晒好的时候香喷喷热乎乎的,若是往箱子柜子里一收,不两日就又潮了。她有了一回这经验,拿出去又晒一回就收到灵境里了,左右方伯丰没事也不会去翻柜子看,再说就算看了他也不知道家里如今到底几床被子。
方伯丰正做梦呢,梦里还在衙门里干活,不知道怎么的,那门就是关不严实,一阵阵风吹进来,还带着碎雪雨丝,浑身都冷得厉害。好在慢慢的,天放晴了,太阳照上来了,阴寒渐散,暖意融融。——睡得更沉了。
第63章 腊月闲
第二日早上起来,后院里放着接雨水的缸都冻上了,前头菜地里,菜叶子上厚厚一层霜,灵素里头穿着小袄,外头裹了长袄,又把老茂昌做的皮壳棉靴子穿上了。饶是如此,那一阵风迎面吹来,还是撩得她直想裹斗篷。
方伯丰醒来见身上多压了床被子,想想晚上的梦便不由失笑。灵素早给他另拿了厚衣裳放在一边,他有经验,晓得这样的时候越是哆里哆嗦犹犹豫豫就越是受罪,索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地趁着身上还有被窝里带来的热气,一气儿穿好了反容易些。
灵素给他也拿了两件袄子,方伯丰都穿戴好了,往外走没看见灵素,便唤一声:“灵素!”
灵素在灶间里答应一声:“哎!起来了?快洗脸去,我煮面呢。”
方伯丰听着她声儿了,才放心往后头屋子里净面刷牙去。如今这北屋已被灵素弄成了一处净房。东窗下摆着脸盆架子,上头搭着方巾子,这会儿边上一个正冒着热气的沙铫,显见着是给他洗漱使的。
方伯丰先用牙刷子蘸了青盐刷牙漱口,又拿起沙铫往脸盆里倒水,一阵热气腾起,烟雾一般,在微明的窗下看来尤为温暖。两手伸进热水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这冬日自己就没用过凉水洗脸,好像冬日就应该用热水似的。想想看,自己上一个用热水盥洗的冬日,还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娘还在……
洗漱完出来,见堂屋八仙桌上放着两大碗面,宽汤热气,上头一撮青蒜小葱,香得扑鼻。没见灵素,正要再唤,见灵素从里头出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头两个土釉陶盏,也一样冒着热气。
方伯丰正待问,走近了闻着香味,惊道:“这是……酒?”
灵素笑着点头:“本来说腊八那日开坛的,给闹忘了。今天实在冷,喝点酒暖和暖和。我刚开了坛,香得很,想是不错的,你尝尝。”
方伯丰哭笑不得:“大早上喝酒?”
灵素一晃脑袋:“那有啥的,焦大姐同我说,她们大早去收猪,若是碰着个凉雾天气,都是吃酱姜片子喝两盅酒才出门呢!可见这天凉了喝酒是有道理的,这是甜酒那一缸的,你尝尝,尝尝。”
说着话她自己端起一盏就要喝,方伯丰赶紧拦下:“成,喝就喝吧。只是你也得先吃点东西才好,空肚子喝了烧肚肠还容易醉人,没好处。”
灵素听说如此,吐吐舌头放下了,两人先吃面。等方伯丰回过神来,发现灵素那里是吃几口面饮一口酒的,这会儿功夫她那一盏都喝见底了。
方伯丰怕自己不喝的话,一会儿也进了她肚子,便也端起来饮了一口。温热的甜酒,蜜甜蜜甜的,这哪里像酒?他一口就干了半盏。等两人的面吃完汤喝净,酒盏也空了。一时身上都暖和得很,只是说不清到底是因了吃面还是喝酒的缘故。
接下来方伯丰又狠忙了几日,到了十五六里就没事了,他本来同灵素商量,要不要接一些抄书的活计来做,让灵素给拦了。灵素道:“你不是说官学里是到腊月二十七才放假?往后你想歇还歇不成了呢,眼前也不缺银钱花,不如在家歇两天也好。”
方伯分听这话也有理,且自己自“成亲”以来,便是一连串的变故,多仰赖媳妇能干才能安度日脚。自己忙得乱纷纷,实在这家里还多是靠的媳妇支撑,这许多时间都放她一人忙里忙外,好容易能歇一歇了,正该多为家事出把力气才好。
如此议定,方伯丰便只往学里借些书来看,或是他自己要看的,或者是灵素问起的。天好的时候,两人就在庭院里读书喝茶,若遇着雨雪,就在屋里或檐下烘着火盆闲话。灵素在饮食一道上真是精诚所至,厨艺提高极快,方伯丰每每感慨,这日子能过成这样还真是想都没想过啊。
赶在年集前,灵素去屠户巷牛街寻人帮忙把那只捡来的大羊给剥洗了,那人直可惜:“不是正经杀的,血没放干净,可惜了的。”倒是对剥下来的皮筒子一顿好赞:“有年头没见着这样的好东西了,这若卖到北边去,很能值几个钱了。”又给灵素指点了硝皮子的皮户,道都是几辈子的手艺,靠得住。
灵素从善如流,当日就把皮子拿去托人硝制,只是这皮子做起来麻烦,要等用上只怕要年后了。那皮匠还告诉她:“这羊毛冬日的厚,你要想攒好皮子,就得当春时候宰杀了拿了皮子来做,整好冬天能用上,又好又不耽误事儿。”
灵素只好谢过人家好意,先记在了心里。
那野猪长得恶形恶状,她手起刀落一如当日猎杀妖兽仿佛。可这山羊绵羊们一个个只会咩嘿嘿咩嘿嘿的,哪里见半点暴戾之气?自己要从它们身上弄点毛下来还可说变废为宝,若要为了皮子要它们性命,却是下不去手。
倒想问问她,这山羊绵羊不能杀,那野猪不过长得难看些就该死了?还有那些野鸡野鸭们,连高山上的你都哄下来养着待宰,又是何道理?!
方伯丰见家里忽然又多了些羊肉,问起灵素来,灵素道:“山里捡来的。它被树砸破了脑袋。”
方伯丰只觉匪夷所思,可看灵素又实在不像撒谎的样子,只好长叹一声。
这日外头刮了半日的大风,吃过午饭就下起雪菩子来。两人正在屋里烘火盆,外头有人叫门。方伯丰出去看了,一会儿手里捏着个帖子回来。灵素见了大喜:“是哪里请我们吃席?”
方伯丰笑道:“席恐怕没有。”刚想递过去给灵素看,想起灵素也不识字,便又道,“上回你见过的,也是马塘镇来的廪生,祁骁远,不是说要搬来县里住么,如今安顿好了。知道我们家在这里,送了个帖子来,说请我去喝一杯暖灶酒。”
灵素撇撇嘴:“我还当有席吃了呢。”
因祁骁远并未娶亲,帖子上也没说宴请合家等话,第二日方伯丰便一人去了。到了下晌回来,面上些微有些酒意,见灵素正拿着个铁箅子在火盆上烘松子儿吃,也在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了,从边上捏一个生的嗑了。
灵素问他:“吃饱了没?要不要喝茶?”
方伯丰抬头,见灵素一双乌沉沉的眸子,脸蛋红红的,想是烘火盆烘的……不对啊,怎么说话间有酒气,自己还没开口呢,醒过神来问道:“你……你也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