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她才五岁的时候,已经确定了将来要嫁给一个会用箭射女人的男人的命运。
华苓脑海里浮起那双透着无尽野蛮和执着光芒的褐眸,狠狠咬牙。以后她跟那个变态睡在一起的话,不知道在枕头下放三把匕首够不够?
谢丞公看看小女儿一脸恹恹的样子,倒也觉得好笑。
他早知道小九是很有骨气的孩子,不然也不会这么喜欢她。
但即使如此,他也是真没想过,原来一直乖乖巧巧的小九居然会有这么凶的一面,真正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肯受半点气。这份骄傲,本就是豪门贵女最应有的气性,所以谢丞公完全没有想过要责备她。
谢丞公和谢大郎一致地认为,这件事错的全都是卫家老五。
那卫家小子,居然敢用箭射谢家的女儿,还是才五岁的小女儿,谁给他的胆子!如果不是这回小九自己就硬气地找回了场子,兼且卫五脸上那牙印能挂个一两月,谢丞公未必会将这件事轻轻放过。
元就是一场闹剧,原本到这里为止却是恰恰好的,奈何卫五顶着个清清楚楚的牙印求娶谢九,人证物证俱全,“卫五和谢九已有肌肤相亲”一事没有人可以抵赖——无论在什么年代,社会上对女性总是更苛刻些的,若是“肌肤相亲”这件事传出去,即使华苓是当朝四公之一的女儿,不嫁卫五的话,她也嫁不到更好的人了。
而卫五从生下来就是个横的,从来没有做过如别人意的事,连他自己的亲妈都制不住他。又在刚会跑的时候就得了一无名武者的指点,学了一身高强武艺,如今才十一岁,前头几个年长他至少十岁的哥哥已经打不过他了。
卫弼公对付这个儿子的方法也只有绑起来打,盼着打到听话为止,但是卫五打小练武,打熬得筋强骨健,普通军棍打他不过挠痒痒一般,要真打重了卫弼公自己也舍不得,结果卫五依然长成了个我行我素,爱干什么就要干什么的性子。
辅弼相丞四家信息互通,谁不知道卫家老五是个最野的性子,一心练武,其他诸事不理,便是连卫弼公夫妻也拿他无法。
卫五破天荒地主动开口求娶谢九,若是谢家不如他的意的话,卫五能做出些什么样的事来,是连卫弼公也说不好的。
或许会直接打上谢府大门口去,把他看好的新妇抢回家?
谢丞公看人极准,倒也看得出卫五求娶华苓,是真正出于他自己的想法,并无他意。练武之人总有股一心精进的心气,言出必行,不提其他的话,谢丞公实际上是很有些欣赏卫五的,只要他心志不改,华苓将来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
而且卫五又是卫弼公的小儿子,前头的哥哥都已经成年,最大的已经三十岁,卫家子都是各自领军镇守一方的,小夫妻成婚之后上面也不至于有一堆婆婆妯娌压着,日子并不难过。
所以权衡利弊之下,谢丞公果断地给女儿应下了亲事。实际上,这年头嫡庶分别依然是明显的,如果没有这回的事,他就算再疼爱女儿,为她选的夫婿最好也就能是三品官的嫡子,和掌握着大丹顶级权力的卫氏世家嫡子如何能比。
只不过这些想法谢丞公也不会对华苓说,小女儿再聪慧也才五岁而已。
大郎看着华苓沮丧的样子,咬牙道:“小九别伤心,要是不愿嫁那卫五,就不嫁了!大哥护着你!金陵城中少年俊彦何止上万,何愁寻不到一门比卫五更好的亲!”
谢丞公斥道:“说的什么话!现在是小九说不嫁就能不嫁的吗?大丈夫言出必行,既然婚约定下了,小九就必须嫁!更何况,九定也说了,小九和卫五有缘分,这是门好姻缘。”
这又是另一个十分打动谢丞公的地方,九定大师精研佛法,看人判事也是极准的,九定大师既然说两小很有缘分,那这肯定是一门好姻缘。
“爹爹勿要生气。”华苓深吸一口气,将不安困窘种种情绪压下去,笑起来朝谢丞公和大郎笑道:“小九愿意嫁的。”她鼓起嫩生生的脸颊,一挥手果断地说:“若是他日后欺负我,我就欺负他儿子。”
两父子愣了愣,连带着谢贵和宋嬷嬷一起放声大笑。
车架回到丞公府已经是二更时分,又惊又怕、累了一天的华苓拗不过身体的生物钟,早已熟睡,被辛嬷嬷送回竹园中。
牟氏一听说丞公回府,在前院歇下了,从内间的桌边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掌灯,我要到前院去。”
牟氏日间刚发了大脾气,自己一个人坐在桌边从下午直到入夜,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丫鬟仆妇们也不敢多问,忙忙地掌灯,前前后后十来个人拥着牟氏就到了前院。
府邸中雕栏画阁宝贝无数,一个明智的主人必然会确保自己有足够保护它的力量。世家大族都习惯在府内养着两三百的强壮兵丁,人人手执锋锐武器,编排成严密的班次时时巡查府邸内外,只要不是大军打到大门口,一家人就是绝对安全的。
而在丞公府,这股护卫力量始终掌握在谢丞公手里。
牟氏拢在披风下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她披着真紫色薄绸披风,步履雍容地行过连接前后院的曲廊,几名身穿皂色武服的兵丁虽然很惊讶,但还是立刻跪下行礼,引着牟氏到澜院,又分出一人飞跑着先去通传。
牟氏眼角余光看到这些仪容严整、进退有度的兵丁将她和她的丫鬟婢仆都包围了起来,不知道是护卫还是防卫的意思多一些。她冷冷一哼,不再注目于这些细节,高傲地昂起头。
她缓步走进澜院的正厅,她的丈夫身披一件酱色外袍,正俯下身剪去燃透的烛芯,俊美而儒雅的面容在烛火的光影里明明暗暗。
“阿娜来了。”谢丞公深深看牟氏一眼,微微一笑在桌边坐下:“既然是令阿娜宁愿守到深夜都要来说的事,必是十分要紧的,我洗耳恭听。”
牟氏并未坐下,也没有解下披风的意思。她端立着,盯着谢丞公的眼睛,一字字地问:“谢熙和,你今日为何带大郎和九娘出去?”
“我不能带?”谢丞公诧异的问。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牟氏提高了声音:“你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看到谢丞公的表情一如既往闲适,她脸上罩着的壳忽然破裂了,愤怒甚至让她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风度指着丈夫的鼻子喝问:
“谢熙和!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三媒六聘娶进来的妻子,三郎和七娘才是你嫡亲的儿女,你宠爱谁都不该越过他们!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带大郎和九娘是去见卫家人,明明膝下有嫡子女你却去提携庶子女,说出去谁家不笑你以小充大,上不得台面!我告诉你,大丹律上一条一条列得清清楚楚,嫡子在者庶子不得承业承爵,若是你日后胆敢令大郎继承丞公之位,继承这阖家财产,我即使要闹到金陵府衙去击鼓鸣冤都好,决不容许你谢熙和如此离经叛道,置我正妻嫡子颜面于不顾!”
谢熙和听完这一席话,却依然是微微一笑。
他一挥袍袖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到那中堂挂着的山石秋菊图前细细欣赏:“表妹,既你如此质问,我今日也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牟氏冷笑:“有话摊开来讲便是,盼你还有些为人的脸面,勿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第一,显圣元年至显圣九年间你数度怀上却又迅速滑胎小产,为何隐瞒于我?”
牟氏的脸迅速变得苍白。那是她隐瞒了这么多年,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事,为何谢熙和竟知晓?!
“第二,显圣十二年四月十三日,你曾乔装外出,堂堂谢氏丞公府主母,为何如此?”
牟氏的脸色越发苍白了,如今还带上了明显的惊慌,她的身体止不住地打着颤,摇摇欲坠——她那一日……
“第三,我谢氏家族儿孙不论儿女皆是五岁开蒙,诵诗书,习骑射,知礼仪,我再问你一次,我要送三郎到王氏族学去,如他的兄弟般,不论塾师如何摔打磋磨都由得他,你愿是不愿?”
曾经的“江陵玉树”,如今的大丹丞公,时光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的阴影,反而将他的光芒琢磨得越发璀璨。
烛光摇曳间,他面上温和的表情已经完全褪去,留下的只有冰川巨石般的冷峻,如一座巍峨巨岳,沉沉压在牟氏心头之上。
牟氏慌乱地摇着头,嘶声道:“我是冰清玉洁的,你怎能怀疑我!三郎和小七是你的儿女!他们是你的儿女!他们是你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