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愿,国家不便沾染绝族之事,可年羹尧没这顾忌。吴三桂是怎么收拾永历的,年羹尧必定会有样学样。就算他对满人这股势力还有利用之心,可偷嘴盛京这事,他必须向英华作出交代,他这般聪明的人物,定会揣摩到皇帝的心思,盛京怕就是满人一族的黄泉归乡。
范晋也道:“韩再兴想掌控辽东大势,怕也有心无力。红衣精锐是有,都在路上,从西域调回的四个百字头师才到兰州,唯一能调的是塘沽第五军,可第五军能调么?”
说到塘沽和第五军,北直隶正如火如荼的团结拳之乱又挤入众人脑海,李肆沉沉点头,统一了大家的认识。
“年羹尧……鼠辈尔!且容他在辽东跟满人厮斗,韩再兴先安宁海、复州和海城一线,目标是进取辽阳!再看年羹尧和满人斗成什么样子,相机而动!”
接着李肆眉头扬了起来:“辽东大变,满人北迁的动作会更快,到时地方官府溃决,直隶乱相会逾演逾烈,平定北方,是眼下重中之重!”
他看向陈万策:“对初,北方之乱,军事还是其次,政治才为先。朕给你半个月时间,大军暂停半月,南北事务总署这几年在北方有什么成绩,就看今曰了。”
陈万策郑重长拜:“谨受命!”
他朗声道:“北方之乱,乱在人心,平定此乱,也要靠人心,而臣能借重的不止是我英华人心,还有北方知华夏大义的人心。”
接着他降下声调:“只是……诸策并出,北方血火怕是烈上加烈,甚至是亲族相杀,师友相伐。陛下曾许山西十万人头,臣问陛下,可容直隶落多少人头?”
众人窒然,李肆心中也是一荡,虽说北伐前已作好尸山血海的心理准备,在山西也以苛厉之策清洗一省,可现在陈万策明言,满清已在直隶发动愚昧之民,糜烂北方,要平此乱,英华除了动员国中各方力量外,也得发动北方开眼之民,以暴抗暴,这一场自相残杀有多血腥,他这个皇帝必须作好心理准备,尤其是准备承受国中舆论,乃至史书评述。
深吸一口气,李肆沉声道:“势已至此,安能转身而退?不是朕能容多少人头,而是老天爷要收多少才满意。我英华立国二十多年,也是踩着人头过来的!如今华夏要南北合一,要共入今世,又怎能免这一场血肉涤荡?”
他环视群臣,言辞恳切:“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有取死之道。我等君臣军民,但求循天道,竭仁义,无愧于心!人事之外,皆属天意,朕不愿担,也不敢担,尔等也是如此。国中仁义之士但有鼓噪,让他们来北方,让他们以身出力,而不是空谈道德!”
陈万策并群臣再拜道:“陛下仁心,上天可鉴!”
君臣再定志,北伐之势,军事看似阻滞,人心之潮却超越军事,向北方汹涌扑去。
风陵渡口,数百风尘仆仆的红衣踏上山西地界,让渡口船夫和兵站民夫惊诧的是,这群红衣上岸整队后,套着红袖套的黑衣监察一声令下,红衣们一个个脱了衣服,赤着上身,趴到栓马桩上,任由皮鞭狠狠抽落在背。
各种调门的惨叫声依次响起,让周围的人一头雾水,正在过路的英华民人里,有报纸快笔职业姓地揪住监察打探,监察就答了一句:“他们违了军令……”
快笔采访时,还有民人怜心大起,纷纷送药裹伤,随口问询着,直到一面营旗上了岸,真相才水落石出,那面裹着厚厚沙尘的营旗上,三个字份外醒目:“新会营”。
新会营本随着岳钟琪的南路军打到了喀什噶尔,北伐消息传来时,全营官兵又是血书请愿,又是集体呈情,希望能第一时间调回内地参与北伐。
总帅部与西域大都护府之间的文牍往来需要时间,行军调度也自有章程,他们的请愿被搁置了半月之久,依旧没有着落。新会营官兵一闭眼,一咬牙,从岳钟琪那讨来了回轮台休整的手续,一面走,一面四下托关系钻空子,凑到了吴崖身前呈情,终于获准编入山西第三军。
只是消息传来,没等到正式的行军文书下到营中,新会营就自作主张从轮台赶向内地,半个月风餐露宿,居然一口气从轮台跑到了风陵渡。也就是说,他们这一营上千人马,脱离了指挥系统,整整失踪了半个月之久。
这可是英华红衣成军后绝少出的大事故,其意义甚至不下于银顶寺之败,远在浩罕的吴崖气得磨牙,据说当时就下令将整营除籍,军官和士官全部枪毙,原本的上司岳钟琪也惶恐不已,连夜写好认罪书。
还是在西安坐镇的刘兴纯拦了一手,说军心不是歪了,而且新会营情况特殊。正是用兵之际,违反军纪之事,先每人抽十军鞭记着,等北伐之后再算总帐。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新会营在风陵渡向山西行军监察报到,然后每人领受十军鞭。
“南面的人,实诚得傻啊……”
渡口的当地船夫一边嘀咕着一边戳自己脑门,呵呵发笑的同时,心中又揣着一丝异样的热感,这些傻乎乎的兵爷到底是为了什么,上杆子地去送死呢?真如他们所说,求的是把他们这些人从大清治下救出来?如今他们这些人也入了南面的什么大英,如果大英的兵爷都是这样的,当这大英的老百姓,该有多幸福啊。
“何苦呢?现在大家都记不得百年前新会人作了什么,只记得红衣里的新会营骁勇善战……”
北上的民人什么都有,商人、医生、教书先生、民夫,对新会营官兵冒着这么大忌讳,就为参与北伐而份外不解。
“所有人都忘了,新会人也不能忘。新会还存着一段老城墙,曰曰还有人在城墙上读四书,新会女儿香的歌谣还刻在城外的石碑上……”
新会营的官兵们虽背上血肉模糊,脸上也是重重倦色,可眼瞳却是澄清无比。
“父辈从小就对我们说,新会人什么时候能踏上北方的土地,能进燕京城,能把大清的黄龙旗踩在脚下,什么时候才算是洗脱了先辈的耻辱。到那时,会在石碑上刻下我们的功绩,让后人永远记得新会人曾经的耻,记得新会人已经雪耻。”
民人们静静地听着,连报纸的快笔都忘了记录,就沉浸在这股让人心灵震颤的气息中。
沉默许久,一个年轻读书人开口道:“红衣哥,不止是你们要雪耻……”
他指住自己胸膛,再看向众人:“我们跟你们没有什么分别,百年前,祖辈失了天下,现在,我们都要雪耻。”
再一个民夫憨憨道:“这也不只是你们红衣哥和秀才的事,还有咱们在出力!”
读书人爽朗地笑道:“不止你们,还有他们……”
他又指向渡口的船夫,虽一身是汗,却依旧卖力地摇桨划撸,来回穿梭地载运着人货。
新会营的官兵们笑了,民人们也笑了,看向北方的目光又多了一层期待,那不仅是红衣的战场,武人的战场,更是人心的战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