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了,从三个相信,到天人三伦,现在谈的已是天许之权,李肆从当年飘渺的半仙,到如今的皇帝,不管气质还是心念,都已经稳稳踏在了地上。
三娘对李肆接下来的话已没了什么期待,李肆对她要说的早已说完了,这十多年都是在做,她也清楚,说和做是差别的,但如果连说都没有,又怎么能做。
汪士慎隐隐把握到了什么,觉得皇帝之言还有极大漏洞,他不觉皇帝这么肤浅,肯定还有下文,加之自己心中有惑,鼓足勇气插嘴问:“陛下所言确是至理,可历朝历代,立法行政,莫不以安民护利为要,士慎以为,这也是在立陛下所言的规矩。但千年以来,这规矩又何曾立起?严刑峻法、道德教化之外,士慎愚钝,不知陛下还有何良法,能立起这规矩,经世不移。”
这是在攻击李肆放空炮了,规矩光在纸面上,光在嘴里是不行的,还得靠法靠德,历代都努力过,但历史已经证明了,这规矩就算立出来,也是用来被皇帝、官僚、军阀、暴民等各路人马破坏的。大家都没有底限,早在春秋时,宋襄公要守底限,就被当世人骂作迂腐了。
李肆暗道你问得好,我正愁怎么转到这个层面上来谈呢。
“这三桩天许之权,牵着人世之利,之所以守不住,都是因利之害。”
“汪士慎,你谈官府之害,工商之害,但你也承认官府之利,工商之利。人人所有的天许之权,是人之私利,最根本的私利,而工商营造流转商货,借天地人合力创利,官府安民济民,裁决纷争,兴利去害,这都是公利。”
“你也该看到,我英华从岭南到江南,十余年复宋地,纳万民,靠的是什么?靠的是造出这公利,博大之公利。人人即可由此公利获益,加之这公利顺应华夏大义,人心自然向着我英华。我英华官府虽有贪渎,工商虽有暴敛,但受害者不仅少,便是受害之人的大多数,计较利害,比满清时代更得利。”
“也如你所言,官府和工商有害,利害是一体两面的。如果公利大,害虽损利,却未及人的私利,至少未及那根本的私利。如果公利小,害就要侵入私利,乃至侵夺那根本的私利,也即是人之姓命、家财和尊卑。”
“因此这规矩要立起来,除了以法以德抑其害外,关键就在一国能不能造出尽可能多的公利。我英华为何要逐鹿南洋,为何要与洋夷血战,这就是为了外争公利。我英华为何要官府下乡,要大兴工商,这也是为了内拓公利。”
说到这,李肆语调中含着一丝悲哀,在他前世时空,满清不得大义,更难求公利。以至于在十九二十世纪,泱泱华夏,沦为世界之巢。列强掠利华夏,求各自的公利,满清公利无存,只能向下去压人人私利,这就是满清成为列强乐园的本质。而后民国虽起,全球之利格局已成,华夏再难凝出自己的公利之局,才有军阀纷争之世。
“譬如道路,以前只有田埂小道,人们来来往往,身强力壮之人才能行下去,体弱无力之人被推下田埂。”
“现在我们要所有的人能在道上走,就不能只禁止以强凌弱,教导人排队,还得拓道。道宽了,才能容更多人循道得利。”
李肆拿道路来举例,非常形象,即便是一般民人都明白了道理。
可汪士慎辩兴又上来了:“即便道宽了,来往之人也有了更大差别。有还是步行的,有骑马的,有赶车的。这时候骑马的要撞步行的,赶车的要挤骑马的,这又怎么办呢?”
李肆心说你还真是个合格的捧咀,笑道:“除了法和德之外,不是还有你么?”
汪士慎愣住,却听李肆再道:“你说得没错,尽管官府和工商在不断拓道,也免不了强者霸道。若真有骑马赶车的要撞人,不许人行这大道,法德不及,难以规正,你这样以扶弱为志的有识之士,就该站出来,领着步行之人结成一团。骑马和赶车的能撞开一人,能撞开百人千人么?这大道上,终究还是行人多,骑马赶车的少。”
汪士慎一愣,李肆还没完:“可你领着步行之人,要拦下所有骑马和赶车的,霸住这道,那就别怪人家也合力,要把你们撞出道外,所以啊……”
“即便强者快一些,弱者慢一些,只要这道能容所有人走,能循着这道得利,为何要绝了此道,另立他道呢?”
汪士慎叹气,他已是服了,但他还有一问:“可强弱既有自力而生,也有天生,更有害人而生。人心都求公道,强者快,弱者慢,强弱悬殊,弱者必嫉。弱者众,究问强者之强的根底,这道上起了纷争,不就再走不下去了吗?”
汪瞎子入墨家,果然不是光凭感情用事,而是忧心贫富悬殊,以至社会动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