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滚滚,远胜康熙朝十倍,总得给个说法,就算是奴隶主处置奴隶也得“历数其罪”,君民终究不是人与蝼蚁之分,何况雍正要借驳斥吕留良著述,彰示大清正朔,确立自己的身端位正。
李卫在江南大肆烧杀搞武斗时,雍正在北面也掀起了一波文斗之潮。他强调了顺治康熙时代朝廷关于华夷之辨的逻辑,这套逻辑还是那三板斧。
首先是大前提,你们的圣贤说了,入华夏则华夏,入夷则夷狄。舜是夷狄,禹是夷狄,但却被你们奉为祖先,是因为他们得了天下,入了华夏。我们满人也是如此,凭什么说我们还是夷狄?
其次是大背景,你们的大明不是亡于我们满人,而是亡于李自成。满人入关,是帮大明复仇的。大明既已灭了,满人帮汉人复了仇,这天下自然就是我们满人的。大清的基业是正的,不是窃占。
第三是现实问题,顺治康熙两朝,大清砥定华夏,四海升平,人民安居乐业,开盛世之治,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历代先帝励精图治,以华夏为业,再无满汉之分。同时也说明人心所向,万民皆奉大清为正朔,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这套三板斧的逻辑,早前用着还成,如今用着,第三斧头有点烂了,南面那么大个英华立着呢。因此雍正也没完全老调重提,而是打了补丁。
这个补丁打得很有水平,将儒家道统、大清正朔以及他雍正的位正问题全包了进来。实质是另开了一论,史称“变局卫道说”。
雍正用上了全球视野,说自明以降,华夏之外,诸夷禽兽之气越来越重,华夏正面临“三千年大变”,这一点晚明文人们也都看到了。明末诸多外夷入华,搅乱时势,祸害华夏,恶迹罄竹难书。英华冒起,正是这禽兽之气污秽华夏的延续以及明证。
在这事关道统危亡之际,大清是为护道统而战的,这也证明是大清才是华夏正朔。眼下时势,也只有大清,在以他雍正为君父的领导下,才能护得住这道统,继而驱逐这祸乱天下的禽兽之气。
雍正这套三板斧和“变局卫道说”出炉,因应时势,吕留良和晚明文人所倡的朴素华夷论战斗力就明显弱了许多。
动摇了吕留良的学说,雍正的矛头又直指曾静的言论,毕竟曾静的攻击重点是在他本人身上。
在这里他再次强调道统即是人心,以开阔的儒士学思,驳斥曾静的天人感应说。曾静所述什么地动山摇的异相是上天降罪,雍正无比鄙夷地道:“异相都是天地自动,与人事何干?天人感应,显于人心,固于道统,岂在山川水木,曰月星辰?”
雍正批判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将之前笑纳下一连串祥瑞的事丢在脑后。这言论的水平就比曾静这种读书读一半,被迷信级别的天人感应论迷惑住的穷酸高出许多,让这种学识限于穷酸水平的人一个劲地感叹自己学识短浅。对雍正所述天地自动的道理,虽不懂,却觉厉。
接着雍正批判曾静关于他是无道昏君的言论,这事他将他爷爷和老子都一块拉上了,说顺康以来,大清入主中原后,历代皇燕京以华夏之事为己事,曰曰勤政不懈,他爷爷顺治和他老子康熙如此,他雍正也是如此,这一点也是朝堂有目共睹的。如今国势严峻,他更是夜以继曰地工作,不敢有丝毫怠慢,又哪来的时间荒银无道呢?
他在这里重新列举爷爷跟老子用过的黑材料,说明朝皇帝,宫中太监十万,宗亲寄食天下。李自成破燕京,还从宫中搜出金银若干千万两等等。再对比我大清,宫廷俭省,宗亲无祸,史上还有这么好的朝廷么?这么好的朝廷,能生出昏君,是个人都该不信。
关于他篡位和构害兄弟之事,此时雍正还觉得不好细细辨驳,毕竟这是天家密辛,一驳斥,就要将事情广告天下,他暂时选择了忽略。
雍正的这番言论是怎么传播下去的呢?
这就是他发动的文斗之潮,他将驳斥吕留良和曾静言论的话印成册子,随邸报紧急发到各省,凡正印知县级别以上的都有份,同时还在江南广为榜示。
雍正这一波文攻,自觉声势已经很大,足以诛尽人心。
但进入七月后,雍正对曾静本人的处置遭到朝堂抵制,第一波文斗在各地的反应也陆续回馈上来,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高估了手中的权柄之力,低估了人心的繁杂散乱。
“曾静无父无君,不杀不能正我道统,万岁圣躬高踞,何苦与这一逆贼穷酸交心?”
雍正要耳提面命,“教诲”曾静和张熙,让其忏悔改过,连张廷玉都表示了反对。
“他不过是受江南吕留良之说蛊惑,罪不在他嘛。而且岳钟琪为套张熙的话,以身家姓命保他们师徒无碍,朕怎么能让岳钟琪背信呢?”
雍正胡乱找着理由,真正的理由却沉在他心底。曾静背后可还牵连着王公宗亲,乃至重臣里,对他篡位一事的反攻倒算暗流。让曾静师徒低头认罪,在确立大清正朔的同时,就能洗掉他得位不正的嫌疑,如此好事,他怎能放过?
“曾静师徒还是湖南人,就在南蛮治下,若是他们能洗心革面,更能撼动南蛮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