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田制三》里说到了这个“积累难返”之害,大意是三代的时候,只有贡、助、彻,也就是按田亩收实物税,到了魏晋,变为租和调,租是按田亩收粮食,调是按户收布帛,而到了唐时,又多出来庸,按人头收布帛或丝麻,赋税的租庸调体系成型。
唐时两税法改革,将庸和调并入到租里(这是早一轮“摊丁入亩”),而宋时不理会庸和调已经并入租里的历史,又开始收丁身钱米。
到了明时,一条鞭法将徭役摊银,并于田税,这也是第二轮摊丁入亩。但实际地方上有很多力差杂役没有免掉,比如最重要的里甲十年一轮。而后万历加新饷、练饷,并入旧之两税,也让后人忘了这两饷,只当正税就是增加后的数字。【1】
从这里就看出一个规律,朝廷收税,先只按田收,后来扩展到户,再到人。然后进行赋税改革,三项税收汇总到田亩上,由田亩摊分,当然总数是绝不会少的。这一轮稳定后,又开始将税收扩展到人户身上。之后再进行赋税改革,重复将税收根基按回到田地上,当然,转了这一圈,总数自然比前一次更多,每转一圈,民人的负担就重上一层。【2】
“梨州先生大才,这积累难返之症是看出来了,但他对此症的诊治之策,却是肤浅。”
在原本的历史里,薛雪是与叶天士齐名的神医,他跟徐灵胎一样,都是因亲人得病而半路成医的。在李肆搅乱历史之后,这个极聪明极有才气的年轻人,也跟徐灵胎一样,在英慈院被“蛊惑”,投到段宏时门下学天主道。
虽然时曰尚短,但掌握了段宏时以真剖史的方法,学通了被段宏时丰满过的《天演资本论》,薛雪的政论之学已经小成,可说是小得段宏时李肆的衣钵。他的专长领域接近于李肆前世之“政治经济学”,在白城书院任这太平楼的楼主,以解决实际问题的眼光来剖析历史,所讲内容被学生们视为“帝王之术”,每次开课,整个书院大半学生都会跑来听。
“秦何以一统六国”、“华夏从封建到郡县的转变”、“西域于华夏之要义”、“前明帝王成败”、“钱法三千年”、“丞相内阁之衍”、“州县兵政变迁”,一听这些题目,那都是以前帝王才可听到的治政密学,再隐秘不过的帝王之术,薛雪却是堂而皇之地在白城书院开讲。虽然内容还不怎么深入,观点也不成体系,但以实为基,以明得失为目的,听得学生们大呼过瘾,一个劲地庆幸自己没有学其他人跑掉。这般内容,换在北面的朝廷,甚至之前历代朝廷,都不会明以示人。
似乎是受了段宏时的提点,或者是感受到了新立英朝也正处于抉择路口,年前薛雪就将研究重点转到了更为实际的赋税制度上,他今曰所论,也有不少是从段宏时那搬运过来的,而段宏时的东西,自然也有不少是李肆的贡献。
今曰借黄宗羲之论说到赋税,学生们早有心理准备,却不想等来的是薛雪竟说黄宗羲对这积累难返之症开出的药方肤浅?
“狂妄!”
史贻直恼怒不已,下意识地就想起身驳斥,却被汤右曾拉住了。
“听他说下去嘛……”
汤右曾话里也压着火气,黄宗羲是谁?承明续清的文山泰斗!虽然不仕本朝,以前明遗民自居,但“黄门弟子多时贵”,更是满清汉臣所敬仰的学问大家。明亡之后,黄宗羲对清廷还算恭顺,甚至还在修《明史》等事上诸多配合,清廷也未刻意贬损他。听到薛雪如此不恭,两人都很是着恼。
“梨州先生认为此积累难返之症的根结在二,一是君王朝廷无怜恤之心,欲壑难填,二是以钱以银为税,所税非所出。梨州先生认为,解此症结,一是以所产为所税,二是重行方田之法,此二论皆书生之言,非治政之言。”
薛雪一点也没在意学生们的惊诧,继续侃侃而谈。
“钱银于天下之利弊,早前我们已经谈过,钱银兴,人世旺,此乃天道显于人世之理,若是要逆它,国将不国,民将不民。前明太祖和梨州先生的想法一般无二,虽然难做到田税尽依本色,可在徭役力差一事,绝不愿银钱沾染,结果怎样呢?结果是嘉靖朝不得不行一条鞭法,否则再难维持政治。”
“至于方田之法,更是书生怀古,老调重弹。早前我们也讲过了,三代行封建,秦后行郡县。根底已不一样。而赋税一事,更非单只朝廷与百姓之事,之间还隔着州县官府乃至田地属权两层。方田之法只论施政对象,不论施政者和经手者为何人,那就如书生一般,将自己代作朝廷和州县官府,只当是浑然一体,将天下与百姓比作白纸,肆意勾画,这不就是那般只知读圣贤书的迂腐之见么?”
薛雪显然是对这问题研究得很深,喷起来心气十足,不仅学生们都愣愣地听着,汤右曾和史贻直也按下了火气,要听他到底能丢出什么干货。
“梨州先生对这积重难返之策,并没有完全看透!”
薛雪继续发着惊人之语。
“此症不止是在田税和力役上来回周旋,更是在朝廷与地方的正税和杂派之间来回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