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秦是少年壮志,新做人家,应该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开创出一片新气象来。
这也是大家的愿望。
事实上,大秦帝国建立之初,不但统治者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被统治者也额手称庆欢欣鼓舞。不管怎么说,一个盼望已久的最高权威总算出现了,人们当然不吝以最大的善意,希望他能把幸福洒满人间。25
结果却是失望。秦始皇并没有带来阳光和雨露。他施加于人民的,是暴力,是血腥,是苛政。
秦政即苛政,正如秦制即帝制,这是已被反复证明过的。秦制与秦政,也都是秦主义的现实化。但,帝制和苛政并不画等号,正如专制未必都独裁。有开明专制,有集体专制。西汉初年就是开明专制,唐宋两代就是集体专制。既专制又独裁,要到朱元璋以后。
那么,秦为什么是帝制加苛政呢?
也许,天然如此。
前面说过,秦,是华夏化的戎狄。他们原本是游牧民族,靠着强弓劲弩和铁马金戈,为自己打下一片天地。因此他们崇尚武力,信仰强权,相信重赏之下出勇夫,高压之下出良民,战马兵车出政权。
从秦孝公到秦始皇,都这样。
不难想象,这样一个集团,一个以武力获取权力的军事集团,当他们小鱼吃大鱼,骤然吞并天下,需要巩固政权保卫成果时,能想到的办法又会是什么呢?
也只有军事管制加严刑峻法。
这就是苛政的来历。
没错,作为帝国制度的创造者,秦人对于如何治理和统治新国家,其实一无所知,只能照搬王国时代的成功经验。他们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这是死路一条。
秦人的错误不难理解。因为就连刘邦,也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刘邦称帝以后,有一位名叫陆贾的人常常在他耳边讲诗书。刘邦竟大爆粗口骂道:你老子我的天下,是骑在马上得来的,讲他娘的什么诗书?
陆贾却反问:在马上得来的,也能在马上治理吗?26
这话后来成了名言。
问题是,为什么天下能在马上得,不能在马上治?
因为得天下靠武力,治天下靠权力。
的确,权力和武力是不一样的。武力是暴力,权力则不是,所以权力社会一定会取代武力社会。也因此,即便帝国的权力是靠武力获得和维持的,也只能表现为“非典型暴力”。然而秦始皇他们,却把非典型暴力(权力)当作典型暴力(武力)来使用,岂有不亡之理?
秦之亡,确实在政治。
换句话说,他们还没学会正确和娴熟地使用权力。他们的灭亡,跟亚述帝国如出一辙。27
但,秦制就没问题吗?
也有。
前面说过,秦帝国的大厦是由两根支柱来支撑的:中央集权和官员代理。这两根支柱互为因果。要集权于中央,就必须消灭世袭的领主和封建的邦国。留下的空白,则由官员和郡县来填补。官员既然只是皇权的代理人,至高权力当然仍在皇帝那里。两根支柱,其实是一根。
独木难支,帝国大厦轰然倒塌。
显然,秦之亡既在政治,也在制度。政治上的补救办法,是把苛政变成仁政,至少看起来像仁政。制度上的补救办法,则是在中央集权和官员代理之外,再立一根支柱。只有这样,帝国才真能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秦政必须转变为汉政,秦制也必须转变为汉制。这当然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也需要探索和实践。但毕其功于一役的,则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这个人,就是汉武帝。
后记 我们有选择吗
从这一卷开始,本中华史进入第二部。
第二部叫“第一帝国”。1
帝国在中华文明史中占据的分量很重。它历时长达两千一百三十二年,是三千七百年的大约十分之六。之前的战国,是邦国向帝国的转变阶段。战国之前,西周、东周、春秋,是邦国时代。西周之前,是早期国家时代,其中商是部落国家联盟,夏是部落国家。再往前追溯,所谓“三皇五帝”是在史前史,不在文明史。
因此,从夏商周到春秋战国,可以统称为“前帝国时代”。夏以前,则是“前国家时代”。
前帝国时代和前国家时代的故事,构成了本中华史的第一部“中华根”。这是一段艰难而迷人的旅行。《祖先》是破冰之旅,《国家》是巡航之旅,《奠基者》是寻根之旅,《青春志》是心灵之旅,《从春秋到战国》是高手过招,《百家争鸣》是头脑风暴。百家争鸣之后,秦并天下。
进入帝国时代,海面便变得开阔。
是的。本中华史第二部六卷将要展现的,是八百年的历史。这里面,有两个短命的王朝(秦和晋),一个或两个长命的王朝(西汉和东汉),还有天下三分(三国)和南北对峙(南北朝),内容足够丰富,视野足够开阔。
但,开阔未必是好事,因为容易迷失方向。
把握方向的唯一办法是看清目标。目标是什么呢?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因此,当我们走到秦并天下的历史关头时,不禁要问:有选择吗?
好像没有。
没错,我们确实选择过,也探索过,实践过,西周创立的封建制度或邦国制度就是。是啊,三级所有,层层分权,各自为政,包产到户,处处都与帝国制度相反。这种制度如果试验成功,岂非可以走上另一条路?
可惜,并无可能。
为什么没有可能,本卷已经作了解释:通过战争建立中央集权的统一大帝国,是世界历史的大势所趋。不同的是,我们民族在帝国之前还有过邦国。
邦国制度是中国人的独创,正如城邦制度是希腊人的发明。邦国与城邦的明显区别,也包括东周列国与印度列国的区别,以及与西亚的区别,就在于各邦国之上,还有一个“天下共主”,这就是周王国和周天子。
这样一个“莫非王土”的天下,以及“奉天承运”的天子,是世界其他民族在“前帝国时代”所没有的,更是城邦制度的希腊没有的,堪称独一无二。
结果是什么呢?
与亚述帝国、波斯帝国、孔雀帝国等等相比,中华帝国更具有法理上和心理上的正当性。是的,天子原本就有,也必须有。战国无天子,天下就争战不休,乱作一团。帝国的诞生,无非是把天子从周天子变成了秦始皇,或者汉高祖,有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看起来处处相反的邦国制度,反倒成了帝国的奠基石和铺路石。中华帝国,也因此而比世界上其他所有帝国都要成熟,都要更像帝国。
这是幸呢,还是不幸?